第二二九折、柳岸习习,一一风举
“……有道理。”
萧谏纸点点头,丝毫不觉意外,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,仿佛耿照喊的是“老台丞”,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、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。耿照微怔,还没反应过来,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,问道:
“你吃过了没?”
欲寻“古木鸢”摊牌,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,宝宝锦儿心细如发,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,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,食不知味,总算营养充足,不致枵腹。
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,自己却没心思吃上,陡被老人一问,讷讷摇头,苦笑道:“我不饿。”
萧谏纸怡然道:“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,你却‘咕咚’一声饿晕过去么?吃好了,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,就算是你也一样。”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,发出铿铿脆响。
萧老台丞饭量甚寡,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,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,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,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。
他一下词穷,想不出推辞的借口,只得盛了一碗,坐下与老台丞同吃。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,鲜嫩紧致,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,毫不费力,入口却能弹人牙舌,火候拿捏恰到好处。
越浦之人吃不得辣,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,下手十分节制,萧老台丞觉得“更显其辛”,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,舌尖还不觉麻刺,鱼肉白饭便已囫囵落肚,吃得满嘴鲜香,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。
萧谏纸不慌不忙,以雪帕按了按嘴角,照例提过冷茶,一人斟了一杯。
“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,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,将就罢。”
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,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,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。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,那么一直以来,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,不惜牺牲享受,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,埋首故纸堆里……如此行恶,其意义何在?
岳宸风为恶的理由,清楚到毋须解释。但萧老台丞不同,揭穿“古木鸢”的真实身份,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,反而带出更多谜团。
“我想知道为什么。”
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,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,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。“除非伤害无辜百姓,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,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,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。还是我们……普天之下所有人,一直都看错了你?”
萧谏纸抬起头来,神色严肃。
“我无意替自己开脱,在最初的计画里,有人理当稳制流民,勿使生乱。慕容柔乍看雷厉,其实在人命一事上,素来自制,你说‘上下交相贼’也好,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,如非有人中途捣乱,本不应有此伤亡。”
“捣乱之人戴的,同样是‘姑射’的面具。”
“你很清楚‘空林夜鬼’不可能这样做,对不?”老人哼笑:
“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,便教她掌握力量,也做不出这等事来。我说了,我无意为自己开脱,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,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,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,稍嫌蠢了些?”
耿照毛骨悚然。萧谏纸的口吻,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,如此一来,姊姊的安危——
“我要杀她的话,她已经死了。”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,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。“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,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,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,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,尽管她并不知情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?”耿照忍不住问。
老人微微一怔,忽然笑了起来。
“因为没必要。”萧老台丞倒退轮椅,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,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。“你该不会以为,动不动就仰天狂笑,口出‘顺我者昌、逆我者亡’之类的狂悖言语、动辄杀人者,才能统领‘姑射’这样的组织罢?
“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,所谓智者,并非拿人当棋子、把世局当弈局,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,抑或黑白棋石,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,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,但人有。
“智谋布计,就是在预测、处理种种变数。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,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,有什么两样?但有一点,同下棋却是一样的: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,随着对手应付变局、排设新陷阱的手法,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有什么喜好?为什么要这样做……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。
“有些棋力高的,不止求胜负,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,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,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,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。这种对手非常可怕,因为除了赢,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。”
耿照心念微动。
“这样的对手……该如何应付?”
“只要盘势够大、对奕的时间够长,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。”老人哼道:
“借力使力、移花接木、驱虎吞狼……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,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,骨子里就是这些,遇到挺得住攻击、能慢慢观察盘势,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,掩蔽身份的迷雾,总有被拨散的一日。”
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,萧谏纸甘冒“造反作乱”的罪名,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,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、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,至少有一个理由——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——就是要逼出“迷雾里的对手”。
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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