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6章 暗潮(一)
童贯来到福宁殿外。
一名十七八岁的内侍正从殿中倒退着出来。
转过头来,看见童贯,就吓了一跳,连忙躬身行礼,
此人金发碧眼,高鼻深目,分明是一个胡种。这并非是五胡羯人的孑遗,而是北庭都护府押解来的俘虏。
北庭、西域两个都护府年年征战,俘虏西域胡人无数,成年人被押去挖矿修路筑堡,年纪小的就送到了国中,其中有一些就被阉割了送入宫里。
童贯面无表情将视线越过他,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。
他不喜与胡人打交道。与绝大多数中国之人一般,童贯对这些相貌迥异于汉人的异族绝无好感。
胡人内侍也知趣的离开,诚惶诚恐的从气息阴冷的童贯身边绕过去。
晋后五胡乱华,唐时又有安禄山的例子,五代时沙陀族祸乱中国,开国后,又有契丹、党项为患边疆。以前车为鉴,对异族的警惕,早已深入宋人的骨髓里。
尽管如今疆域大张,治下异族多及百万计,但这些异族想要如汉时金日磾,唐时李光弼一般直入中枢,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。即使如折家这等卫翼中国百年的异族,本身已与汉人无异,可是在官场上依然受到歧视,路监一级便是折家人能抵达的顶点了。
故而这一等异族内侍,在宫中只能是最底层,遇到童贯这等在宫中手握兵马、得人重用的权贵,就是呼吸也得放轻一点。
童贯在殿门外通名之后,径自走进殿中。
殿内的内侍宫女百余,老少不一。但放眼看过去,年纪稍小的内侍,一多半有着异族的外貌。
不仅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,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,更有一二肌肤如铁似漆的昆仑奴,除了这一等外貌与汉人截然有别的异族,其实殿中还有一干西南夷种,北地胡虏,相貌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分,穿上宫中内侍的衣袍,简直就是汉人一般。
但童贯知道,福宁殿中,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内侍里面,没有一个是汉人。
近十年来,进入皇宫的内侍,也没有一个汉儿。新进宦寺,全都来自四方蛮夷。莫要说朝廷为了补充宫中人员去阉割汉人,就是自行阉割的宫中也不会收。
童贯看过一篇相关报道,就说是宫外‘自阉者甚伙,进用者无一’,以此警告世人,不要自阉。对于这一等愚昧无知之辈,基本上都是被发配到边陲充军去了。
过去宫中也一样是不要这些自阉之人,但连汉儿都不用了,都堂明说是不忍为不仁之举,实际上呢,还不是要消除宫中的势力。
童贯不得不忧心忡忡,长此以往,宫中内侍将尽为胡虏。
身为宫中顶尖的大内宦,童贯不得不在乎,但都堂根本不在乎。
都堂对皇帝始终保持着警惕,只要可能成为皇帝的助力,被都堂强力打压。
外面正闹得天翻地覆的案子,归根到底,还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怀天子的大臣。宫内十年来只进用异族,也是一样的想法。
近到福宁宫内部,皇帝身边的使唤人,甚至都是三个月一换,每一次都换掉其中的四分之一,没有哪一个能够在福宁宫中留上超过一年的。
前阵子童贯见过的熟面孔,今天再过来,已经有许多看不见了。
童贯对此都已经形成了习惯。
一年的时间里,皇帝想要把一个新人彻底收服,当然是一段足够充裕的时间。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——这当然不可能。
都堂不想让皇帝有余暇豢养心腹,前段时间甚至都不让宫人与皇帝说话,说话的尽数开革出外,更是让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,直到夏天过后,见皇帝屈服,这才把禁令给暂停了。
在都堂的钳制下,皇帝手上没有权,没有人,甚至连钱都没有,一切得从零开始。只凭皇帝的身份,只能在一开始迷惑下几个人,但时间长了,身边的人又有谁还不会知道皇帝是个空心大老官,谁还会冒着被发配边疆的危险帮他?
童贯走在福宁殿中,走到哪里,哪里就变得鸦雀无声。
他这位带御器械、皇城司管勾,入内内侍省副都知,在福宁殿中的威严,甚至要强过天子。
皇帝生气的时候,要打谁杀谁,最后还是要交给入内内侍省审问和处置,绝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来——更曾有小黄门顶撞了皇帝,回头来调离福宁殿直接升做东头供奉官的例子。
而童贯却曾经在福宁殿内直接下令打死过几个犯了大错的内宦,其中一次,就在半个月前。
所以殿中宫人看过来的眼神……不,没人还敢抬头。只有童贯经过之后,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参杂着畏惧、憎厌的视线。
皇帝就在内殿侧的东小殿中,那里有皇帝的书房。
门口的湘妃竹帘还未收起,半卷着。童贯透过竹帘,望着书房内。年轻的皇帝白皙瘦削,勾着背站在桌前,宛如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。
桌上铺着一幅雪浪纸,上面已经有了半幅青山。
童贯没有进去打扰皇帝,他远远的站在门外看着,守门的小黄门脸都白了,僵硬着身子低下头,出气声都不敢稍大。
赵煦正拿着笔恣意漫涂,青山绿水迅快如水泼般出现在画纸上,正是应了泼墨山水的说法,一幅画一气呵成,连题字带盖印,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。
赵煦放下笔,退后两步,看着桌上墨汁淋漓的画面,唇角自得的勾了起来,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。只是瞥眼间却看见了门口的童贯,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。挥手让人将这幅画拿走,冷着脸坐了下来。
一位小黄门拿着画轻手轻脚的从童贯身边绕出去,仿佛在睡着的猫儿身边走过的老鼠。
小黄门大饼脸,小眼睛,典型高丽人的相貌。前几年,窝在耽罗岛上的高丽国王要讨好中国,实在穷得没有别的贡物了,便把身边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宫中服侍。比起俘虏的夷人,这一批高丽人相貌近于汉人,就更加受到重用。
童贯依然看也不看这高丽小黄门,来到皇帝面前跪下行了礼。
赵煦一言不发,坐看着童贯跪伏于地,恭请圣安。
童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态度。宫中得势的大貂珰来见皇帝,没有一次能得到皇帝开金口,即使王中正跪下后都没一句平身,到最后只能自己爬起来。区别在于,王中正是行礼过后就自己站起来,其他权宦——包括童贯——则是跪着将事情都禀报过后,再拜告退,向后膝行数步才敢起身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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